土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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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昭通bull群山丨云南的味道,你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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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在外婆家,跟着表哥表姐们去放羊,羊群进山到处跑,我们就各自寻找山里的美味。方山脚下的树木多数是栎树和松树,不到出菌的季节,野果子也香甜爽口。我吃过很多野果,雀米果、白酒果、黑果倮、野地瓜、棠梨果、野枣、野苹果……长大了反而不常见。去紫溪山时,路边有农妇用纸杯盛着野果卖,勾起无数念想,各买了许多。有雀米果,紫黑色的小浆果,吃到嘴里甜中带酸,染得手指紫红紫红的,人家叫野蓝莓;白酒果,又圆又小,白里透着紫,像草莓的外形,味道比草莓甜,人家叫白莓;野地瓜,一颗颗红红白白像小土豆的浆果,一口一个,甜丝丝的,人家叫地板藤果。似乎没有小时候吃着香甜,倒是能独享回忆大山里童年生活的滋味。

还有一样味道叫我难忘,过年要做粑粑,米饭粑粑和糯米粑粑。现在也有人做,但没有过去热闹。那时候百十来户的村子只有一间碾米房,碾米房外是一架脚踏舂臼,光滑的木头杵和故意弄得粗糙的石臼,有“掘地为臼”的意思。平日谁家想用就用,大半时间落满了树叶。到了过年前几天,舂臼被人用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把米饭煮熟,用竹筐装着排队,热气腾腾一大片。竹筐是自家编的,主事的人只要看竹筐就知道是谁家的,大声叫名字。那家人有事没到,就出两个自愿的人把米饭舂好,放进筐里,接着舂下家的米。不像现在人们都着急,把排队的物件往旁边一扔就完事。每一次木杵扬起来,杵子上跟抛出一大团软乎乎的白软包,时高时低,扬起一阵香喷喷的米饭香。臼窝边蹲着个人,伸手抹下那个白软包丢进臼窝,木杵子又落了下来,发出“嘭嘭嘭”的声音。木杵的起落决定于另一端木踏板上的人,木踏板上通常有两个站着使劲的人,一人出一只右脚,一齐用力。如果是男女搭配,气氛就变得热烈,他们开着小孩子听不懂的玩笑,笑声和香气填满了小孩子的世界。有时蹲着的人看我们实在馋了,揪下一坨,热乎乎地递给我们。吃到嘴里,又糯又香,乐得咧开嘴跟着呵呵笑。坐在我旁边,专门抹粘面的大婶就用手指戳我一下:“你懂什么?跟着瞎笑。”我认为她的手指头都是香的,她戳我,我很高兴,又笑起来。

新舂出来的米饭团还热气腾腾的,舅母总会揪下一团给我们玩。在我们眼里,这是最可心可口的橡皮泥,不仅香喷喷,雪白雪白的,而且十分好吃。我们可以随意把它们捏成小鸡、小鸭、猪、猴和小人儿,等米团稍稍凉了,就把捏成形状的面团消灭在肚子里。玩得累了,吃得饱了,枕着“咚咚”舂米的声音躺在米口袋上睡去了。等到全村的米饭都舂好,人们才会散去,我们醒了,又钻到人堆里凑热闹,继续边玩边吃偷偷从亲戚家揪下来的米团子。在米团未冷变硬前,各家要把米饭团子做成长椭圆形状压实、阴干,便于保存。吃时取出切片,可煮可烤可炒,软糯好吃,是较为通用的好食材。糯米团子则要做成糯米粑粑,厚薄如烧饼,放置在青松毛上阴干。糯米粑粑沁入青松毛的清香味,在火上烤到发*膨胀,就着香酱蜂蜜,就是一道干活前的美味早餐。

苦荞因味道略苦,小孩子多不爱吃,多吃几次,渐渐喜欢上吃荞。汪曾祺老人不是说了,“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到永兴乡立溪冬下乡时,吃到苦荞饭团子,是位老奶奶送的。走了一天山路,又累又饿,去到一户人家,没有上锁,推开门进去,连*狗都懒得起身叫唤。老奶奶正在做饭,破旧的土木房子里飘荡着青草米饭的香气,我连忙咽了几下口水,免得露出馋相。喝了水,聊了几句,老奶奶起身进了烟熏火燎的房子去。山区农家一多半是厨房和堂屋共用的。一个千年不灭的火塘,从梁上垂下烟尘如指粗的铁钩子,一口大黑锅,炭灰里埋着土里长出来的红薯、土豆、老蚕豆、花生……不一会,她端着一碗萝卜丝腌猪头肉和两个草绿色饭团子出来,招呼我吃。我的目光被她龟裂黢黑的手指吓住,不敢也不想去接那团东西,又怕不礼貌,肚子也直叫唤,只好硬着头皮接过来,一口苦荞饭团一口萝卜丝加猪头肉,满嘴流油、喷香,令我难忘。以后有很多机会吃到苦荞饼,用烧红的大圆石头烤出来的荞饼也吃过,在火塘边,就着刚掏出来的野蜂蜜,甜苦之间,听农人边聊边吃,不觉能吃下三四张荞饼,吃完了舌头上总留有清甜的感觉,比刷了牙还通透。那时候山乡贫寒,倒能吃上地道口味的苦荞食物和山野珍馐。如今富裕了,许多美味只能到特定地方去吃,想吃苦荞饭,楚雄彝家风味的饭馆里不时能吃到。若是运气好,夏秋季能吃到“苦荞宴”,苦荞粑粑、苦荞凉粉、苦荞饭、苦荞疙瘩汤,清清凉凉,喜欢甜咸酸辣,自己加糖放醋,各依喜好。

“菜豆腐”是下乡时碰到的好素菜,彝家菜做得精细的,还数这个。磨*豆成豆浆,滤去豆渣,卤水点豆腐,豆腐较嫩时加入切碎的白菜丝,煮好后,汤汁清亮如茶汤,辅以各自喜爱的甜咸麻辣蘸水,连吃几碗,口感鲜嫩香滑,几乎停不下来。

乡野人家家家会做酸菜、腌菜,十冬腊月买好青菜、大头菜、白萝卜,洗净、切丝、阴干,辅以花椒、姜丝、辣椒面、盐、味精反复揉搓,使之均匀入味,然后压实置于密封性好的陶罐。用萝卜丝、大头菜丝和切片的猪头肉混腌,风味十足,猪头肉中少了油腻,浸染了酸香味,非常可口。农忙时,从陶罐子里取一碗放在蒸笼里随米饭一起蒸,方便省时,有肉有菜,下饭也快。

素菜虽好,我爱吃肉,小时候穷,记忆中的肉滋味是虫子和谷雀的味道。沙虫、竹虫、*豆虫、蚂蚱、蜂蛹、螺蛳、谷雀吃了许多,香香脆脆,胆子也吃肥了,到北方见着烤蝎子也敢吃一串,味道着实不及小肉虫。

小肉虫中最好吃的当属*豆虫,不知是不是因为*豆品种的缘故,小时候吃的*豆虫是通体白色,不到两厘米,头部呈红色的小肉虫,入锅翻炒成金*色,肉香扑鼻。现在淮南地区供应的*豆虫是青色肉虫,一条足有五六厘米长,名唤“豆丹”,香味却不及从前的肉虫。三舅家阁楼上堆放着苞谷和稻米,木板窗大开着,大群闻香而至的谷雀飞进阁楼。表哥和我埋伏在木梯背后,谷雀多到二十多只时,我们就举着铁扫帚冲出来一通乱打,总能扑到几只。舅妈把它们收拾干净,用铁签子穿起,架在火塘上烤,焦*香脆,我们的涎水早收不住,洒上盐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啃得满嘴流油,满心欢喜。

日子慢慢好起来,有的菜渐渐退出餐桌,但是难忘的滋味和童年的苦乐却像烙印般留在生命里,品尝到熟悉的味道,泪水就溢满眼眶。

大山深处好吃不过羊汤锅。“雨水上树山羊脱裤。”每年过了农历六月,便是吃“羊汤锅”的好时候。黑山羊比小肥羊好吃,没有腥膻味,也不油腻。牵一只刚刚长成壮年的黑山羊到溪水清澈的箐沟边,随处捡三四个大小相同的大圆石架锅,然后杀羊,剥皮,就近取山泉水煮沸,放入切成大坨状的羊肉,加盐。羊肉汤汁乳白,似一碗羊奶,鲜香可口。乡民们说“三两羊肉四两花椒”,说的是羊肉虽好,蘸水佐料不能马虎,这样才够味。灶下早烧好了丘北干辣椒和两片羊腰子,烤羊腰子自然是给小孩子们吃。烧糊的辣椒不用寻石臼,粗重的大手掌就是天生石臼,连揉带搓,不一会就装满半碗辣椒粉。独头紫蒜拍扁,吹去蒜皮,用刀剁成蒜泥,备好葱花、香菜、老姜末、花椒粉,浓浓香辣麻爽的蘸水就做好了。闲不住的女人们会满山转转,摘一把野坝子扔进蘸水里,或者羊汤锅中,又是带有药草香的羊汤。喝了汤,男人们把晒得半干的羊皮悬空钉在四个备好的松树桩上,大勺舀起羊肉盛在羊皮里。美餐就开始了。蓝天白云,松林溪水,乱石细沙,倒上一大碗苞谷酒,酒水才下肚,歌声就流淌出来,没有比这更令人怀念的美食了。

人们喜爱吃牛、羊、猪、鸡,吃法不外煮、炸、蒸、烤,讲究的是各家自制配料。如今云南各地都有“羊汤锅”食馆,味道好,随各家招牌加入当归、三七、野生菌,营养也高。但四平八稳地坐在桌前吃羊汤锅,总不如或靠松树站着或蹲在河边吃又烫又辣的羊汤锅过瘾,稀哩呼噜边吹边吃,从大天亮吃到月满山,把原本静寂的山谷闹腾个够,收拾好锅、碗背在篮子里,踏着月光回家。

彝人爱占卜,以前凡事都要用羊骨、鸡骨占卜,现在大多是好奇玩乐的意味。坨坨鸡、回锅鸡、酸菜土豆鸡、手撕鸡、凉鸡、烤鸡,鸡头要留给席间年事最高者,我见过无数次看鸡头骨的,主要是看鸡舌骨和颅骨形状,越贫寒越年长的老者看得越仔细,郑重其事,吃到嘴里的鸡肉都随占卜吉凶有了变化。要是老者眉开眼笑说,主人家吉祥,要进财了。大家吃得都很开心,好像吃完饭就能领到钱一样。若是老者面色凝重,说有点小问题或者闷头吃肉不说话,那鸡肉就变得不容易咽下了。现在有人看鸡头,无论好坏,大家都笑哈哈乱打趣一通,说说笑笑,把盘子扫光。

鸡肉中最吃得胆战心惊的一次,是吃“辣血旺”。看上去有点像蔬菜沙拉,不知用什么做成,挑了几筷头吃,滋味惊人,又辣又鲜腥,滑滑的,肉的血腥和蔬菜的清甜融在一起,一种天然原始的滋味。打听到做法,更觉得这道菜非同一般:先用已经凝固的生鸡血切成四方块状,放入辣椒粉、蒜泥腌到灰白色,再把鸡杂碎用沸水煮透心,捞起切碎。加入莴苣丝、煮熟的豆芽菜或者生菜、香菜之类的新鲜蔬菜。生鸡血、碎鸡杂和新鲜蔬菜拌匀,就可以吃了。

过去舅舅他们村里有几个猎户,常有野味吃,巴掌大块的烤牛肉、烤山鸡,还吃麂子干巴、麂子炒面。现在国家明令禁止捕杀野生动物,收了猎枪,不可能吃到野味。那时候村里家家有炒面,口味不一,似乎是各家招牌一样。据说是游牧民族常带在身上的主食,相当于行*中的干粮,方便携带,还便于长期存放。后来游牧民族稳定下来,变成农耕民族,这种饮食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有麦子炒面、玉米炒面、豌豆炒面和大米炒面,吃到嘴里感觉像吃了米香味的粉尘,入口就化。吃得太猛,填满嘴巴,噎得人死去活来,直折腾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吃完炒面,喝点水,肚子鼓鼓,嘴巴香香,很管饱。我觉得炒面不如奶粉好吃,不过吃过一次麂子炒面,倒是让我念念不忘。有米饭香又有肉香,而且肉粒有嚼头,感觉不像吃灰了。现在多用牛干巴细肉粒代替麂子肉做炒面,也挺有滋味,又香又糯。制作香肠是中国饮食传统,大多是肉肠,口味不同,主要是南甜北咸东辣西酸。西南地区除了做肉肠,还用豆腐、糯米、猪血灌肠,大姚有咸香糯软的套肠。“血肠子”是在猪大肠里灌入猪血、糯米,然后晾在房檐下阴干,吃时用刀割下一截,或蒸或煎,都是香糯诱人。“豆腐肠”是往洗净的猪大肠里灌入猪血和拌好佐料的豆腐,和山药混煮,红红白白一大碗,又营养又好吃。

在云南,野山菌比肉好吃,从6月一直能吃到10月,二百五十种野山菌从云南深山老林里冒出来,等着人去寻找。雷雨天一过,我们就知道又有口福了。青头菌鲜香肉厚,用自制的腌菜煮汤,或是撒盐烧烤,炒青辣椒,是寻常百姓家一道开胃菜。洗净松茸,切片,调制酸麻的蘸水,一块块蘸着吃,像海滨城市的人吃生鱼片一样,感受满嘴浓郁菌香,清爽香脆,也是种野味享受。素炒牛肝菌,除了几瓣白蒜,少许盐,不用其他佐料,入口脆嫩,鲜香美味。制作鸡枞油不知不觉就变成母亲们的一件要事,尤其是儿女在外的家庭,为了慰藉无处不在的乡愁,等白色的鸡枞开放山野,热腾腾的油锅就烧起来了。想家,想爸妈,说不出口,就打电话回来说,妈,想吃鸡枞油了。

野山菌吃过无数,印象深的是去宜良采访时,路过一家店,向秀珠说要请我吃特产。店门不大,进去后别有洞天,四五个女人围着几个大盆清理干巴菌,菌香满院。干巴菌黑乎乎的,状若苔藓,菌冠不规则,褶皱多,清洗非常麻烦。配以青椒翻炒,吃的时候也要细嚼慢咽才能品出齿间留香的滋味。向秀珠和我各要了一杯松子酒,慢慢吃着干巴菌,望着夕阳橙*的光辉铺洒米兰花开满的院子,洗碗的女人说笑着,水声四溅,恍若溪流,山野菌香环绕四周,那份静谧幽香至今难忘。

云南大山里处处鲜花,美味中自然也少不了它们,玫瑰、菊花、桂花、茉莉、苦刺花、棠梨花、金雀花、芭蕉心和各种野菜,都可以制成滇人爱吃的甜品和菜肴。大山里的人喜欢依据不同的鲜花口味,搭配、制作不同口感的食物。玫瑰和蜂蜜做成甜酱,桂花和面粉制成糕点,茉莉花晾干烘烤成香茶,其余大都入菜。山乡妇女像制作魔法水的仙女,大都因时鲜蔬菜、节令山珍和手边配料而改变烹调配料,不同食材做出不同口味不稀奇,同一道菜因配料不同,在春夏秋冬能吃出不同味道,变化多端,百吃不厌,才让人叫绝。

秦迩殊,女,年生,云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石羊美人》《雪色》《红彝梦》等8部,小说集《紫乾镇的小人物》等2部,文化专著《彝族味道》。短篇小说散见于《清明》《雨花》《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曾获云南省文艺创作基金奖、天津市梁斌长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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