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木香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教授的苗圃 [复制链接]

1#

王江山按:本文又来自你苔的老朋友阮卒。

老师是画家,和大多数受人尊敬的地方文人一样,主攻水墨画。他留着花白的胡须和花白的长发,脱俗又乖巧。

至于水墨画这项技艺,老师点出的关键是“洒脱”,画里的山水草木,小人儿蓑衣,大概是那么个意思就可以了。一笔成舟,便是写意。是的,水墨画的确粗分为写意画和工笔画,写意讲求抒画心意而非形态上的类似。工笔则更加追求描摹细节,这从工笔画毛笔细小笔锋也能窥见一二。当然,工笔的作品只是强调细节,也未见得有多么逼真。只是话从老师嘴里出来,意思也是坏了大半。因为,他总给我一种感觉:

他是想好了别人会怎么称赞自己,才以此为标准作画的。

当然,老年人总会有这种不自觉的心高气傲。老师在淮阴声名卓著,本地的老爷们都会收藏一些他的画。只是目的上会有点蹊跷,就像那些上年纪的大夫,出诊时用在桌上摆盒烟,话说着,便有意无意间敲上一敲,发出耐人寻味的空响。有眼力见的妙人儿便会源源不断地送来更多。

这些临退休或退了休的老爷、公务员,连带那些南方回来有所小成的商人,也有不少会来跟老师学画。“呀呀呀,小师兄也来了嘛。”他们只管这么叫我,带着“谅你也不敢蹬鼻子上脸”的居高临下。

教授也是这些老人中的一个,但一点不异怪。

教授之所以为教授,是因为教授真的是教授。教授之所以被称为教授,是因为他对“教授”这一身份模棱两可的态度——他谦逊又寒酸的样子让我们只要见到他就总想要戏谑他一番,于是便教授长教授短了起来。

教授学的是工笔画,大概是因为他常年抄写公文,所以手不会那么抖。可是教授画工笔很粗糙,导致他的工笔比一般的不像还多了几分不可捉摸。而老师很喜欢,他说这是一种写意,表达了想要画得细致的意思,所以,也行。

我本应记住更多,但那时候我年岁还小,因为颇有考试天分,总觉得自己是池中金鳞,迟早要一飞冲天,从未将这里的他们放在眼里。结束漫长的学业以后,我径直去了北京,去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一切,去惆怅自己终于失去了这一切,去嘲笑自己曾经信以为真的一切,直到……

直到一次接二连三的醉酒之后,托社交软件的福,我只花了三天就得罪了全北京所有从常识出发不应该得罪但我早就想要去得罪一下的人。真正的报复则出现在两年后,一次失业和房东毁约的双重打击,把我一鼓作气直接送回了老家。

度过了几个月沮丧而又衣食无忧的生活之后,一场甘霖般的性爱和父亲的过世让我忘记了这些无足轻重的创伤,我不想多谈这些。再之后,我开始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一切,惆怅自己终于失去了那一切,嘲笑自己曾经信以为真的那一切。

之后,我算是“子承父业”地在运河边上闲置的造船厂里做着一份没内容到近乎虚构的文书工作,没钱倒也无忧无怖。下班之后,无事可做时,就去老师那里帮忙和蹭口饭,定期向远在乌拉圭留学的师母报个平安。

我也渐渐在暗淡的生活里找到了值得一想的看头:师兄们挥毫泼墨,相互评鉴收藏。他们交流完水墨,便泡一壶茶,拿出自家做的酥皮乳鸽或是鹌鹑,后来是麻雀还有乌鸦,他用缺了牙齿的嘴巴一边吸着骨髓,一边品茶吸烟,仿佛牙齿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存在,他的一切进食都在永恒中进行。我入梦般地坐在那云雾之间,享受着这不受惊扰的安逸。一边吸着早就没味儿的乌鸦腿,一边喝着来自云南的红茶,熟能生巧地跟着他们言语的节奏点头微笑,保持一言不发地享受着老爷们的平易,仿佛他们便是自己家里的长辈。我不时起身,去帮老师收拾桌面,回来接着听老人讲着手里蟋蟀缸的来历,恍惚间觉得并没有错过什么。又他听讲如何用线香去烫蟋蟀的翅膀,如何接雨水蒸给虫子喝。或者听另一位老人讲解自己最近刚刚发明的一种棋类游戏,可由六个人参加进行对弈,其它老人时而大笑,时而拍手,仿佛已经相互完成了对弈。

最后的环节到来,老师不再陪客人,去从心里的江山中取景:山从墨水中渐渐现形,晕染出的墨块化作河流穿过,几笔勾勒出的亭子和小舟上下呼应,松竹降临,一个不知是谁的小小人儿站在了舟头,穿上了泛着青色的蓑衣,一根长长的钓竿伸出,在云雾之下施展技艺。一阵赞扬中,老师将画作送予爱徒,一番艳羡,一如平日,众人在晚饭前纷纷离去。

至于那些已经从官场里退出来的一些老爷们,则颇有自觉,几乎只在周中拜访。

我渐渐明白:周末俱乐部这些交流棋艺的老人,和街头那些把棋子砸在棋盘上的那些老人,所玩的不是一种游戏,但我想要获得的胜利并不在任何一种里面——我十分笃定,而这笃定也带来了似曾相识的厌恶,而如今,这厌恶的外皮已变为恐惧和逃避,相应的,我也在另一类老人身上找到了避难所,和可与之产生共鸣的平庸。比如说教授。你们大可以说我的固守成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会承认这一点,但也会指出你们身上的那一款成见和侥幸心理。

当时,正值淮阴由盛转衰的时候。之前的三四年,地产商挥舞着钞票在县城里找靠着淮河的荒山。大人们嘴巴里,一千块钱不再是不得了的数字,很快一万十万也不是了。胆量大起来,满眼都是可以赚的钱。刚吃饱饭的乡下人带着孩子在快餐店里喝着咖啡,骑着摩托围着学校转悠的小混混们有序地在KTV里跪成一排把脸埋进地上的蛋糕里。直到涉及全市几乎所有头面人物的集资案在不久后爆发,淮阴一夜间失去了所有脸面。

——我只是把这些发生过的变化罗列出来,找不到它们和我早上那份煎饺或床上的那些女人之间有任何联系。时不时,当我从百元酒店的床上下来,在卫生间里找纸先行清理自己的时候,我也会想,我们正是靠着这些没道理的成见和没根据的侥幸,……时不时,当我没有力气从全市最贵的酒店的床上下来,躺在女护士和女医生的中间继续想:我,我们,才没有在这个百怪丛生的世界里,没有在这一事无成又行将崩溃的肉体面前发疯。

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不知道还剩多少笔墨和恒心可以留给教授了。我尽可能长话短说。

教授原先是跟着老爷做事,后来那一批老爷去坐牢了,而教授确实没什么坐牢的理由,又是留过东洋的才人,新的领导便发配他到本地的大学里当教授。校长未知深浅,不敢怠慢,也不敢重用,他见教授是从水利局里出来的,便顺理成章地安排教授去了土木工程学院。然而教授是个*工,所说在水利局待了二十多年,但对工程什么的实在是一窍不通,而土木工程学院的院长也不敢忤逆校长,便又顺理成章地安排教授去教思想。如此这般,教授作为皮球被从上一路踢到下,早已顺势滚了起来,心想教思想就思想吧,反正我原本就是个文人。可是在我和老师看来,教授其实也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思想,但还是在大学待到了退休,也成了我们这里的常客。

教授喜欢喝茶,他自称年轻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喝茶。教授现在什么都泡,就有几分好笑了。他脑子里的那本《茶经》,多半起于树叶,以花相承,后面便是树皮、树根什么都可以了。教授不识五谷,也分不出树皮和树根之类,最后可以说,但凡放到开水里,在教授喝得下去之前不会化掉的,在教授眼里都是可以泡茶的。这种养生已经没有半点道理了——一件东西对健康没什么好处,没道理放到开水里就可以了。

看到教授的茶杯里又一次绿油油地漂起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我坚信,教授如果没有死于植物*素的爆发,也只是因为其它理由没能撑到那些*素爆发的那一天而已。老师没这么表示过,但我猜他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看教授喝茶时的表情,就像看着挂钟,即看向时间一样。

我们嘲弄教授,因为教授和我们一样正常,这也是我们喜欢教授的原因,也是我们从未想过教授会消失的原因。然而教授确实消失了。

而我们知道教授消失的方式,是一个多月之后,通过教授太太贴出来的寻人启事,照片看上去不像教授,但文字的描述分明就是他。

我为自己对教授的疏于关心感到自责,同时也惊讶于自己竟然刚刚意识到教授是一个真人,是一个会做出我所不能理解之事的真人——这和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真人同样令人惊讶。另一方面,周末的“俱乐部”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大家都知晓了教授的失踪,但只是没有人提他,大家也心照不宣地不去提他。教授太太还在发疯一样地贴寻人启示,有时贴在公交站牌上,有时候刻在植物园门前的铜像上,照片有时是条狗,有时是台缝纫机,文字部分也逐渐“写意”起来,终于在某一天,我和老师都认为上面的描述已经完全脱离了教授的生平。

老师回忆着跟我说,教授原本活着的时候和所有人格格不入,回到家里,精子也跟太太的卵子格格不入,也很早就没了性生活,一直靠着一名男妓承担家庭义务。男妓在家时,教授就出去散步。后来男妓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教授散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开始一天两天,后来经常一散步就是好几个月,中间来我们这儿散散心。如今教授走了,所说不知是死是活,但你就当他是散步去了吧。

表达简单,但信息量巨大。后来每当我看着窗外的人,想起这样一个故事,总觉得,就我眼前看到的这个世界来说,教授的故事还真是格格不入。倒回一下我的记忆,其实教授肆无忌惮地喝茶,不也很怪诞么。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但凡闲下来,便情不自禁地想要去解释教授的所作所为,猜测其中的理由。比如西方的弗洛伊德提到过力比多,我们通常理解就是欲望和本能的意思,很明显,教授天生带来的欲望和本能就比较少。年过四旬,教授对于那事儿就没兴趣了。按理说,男人到了四十,性欲的确不如往昔那般汹涌澎湃,但教授,他的水龙头已经被拧死了。从中国的传统美德来说,夫妻之间,无论妻子有几个,琴瑟和谐都是十分重要的。教授勃起不能,于家庭,已经失职了。然而教授又是个异于常人的讲究人,出于一种我们无法完全明白的责任感,教授决定找个人来替自己勃起。所以,也许教授也曾努力过。他之所以去试那些植物和奇怪的菌类,莫非只是想……来点欲望和本能吗?

我只是想想,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来。除了老师,也没有人跟我提起教授。

“我前两天在电视上,好像看到教授。在那个被采访的人后面,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感觉是。”

然而,我半年都没看过电视了。

待到我们开始收到教授的信件时,教授的面孔已经模糊在这些猜想中了。那是教授从舟山群岛寄回来的,里面描述的似乎是他在岛屿之间找到的植物。

“木炭,这种植物在二月开花,非常漂亮,有些单瓣,呈现出红色,有些呈白色且带有些许条纹,有时也会出现重瓣。花苞如鱼鳞,花蕾如球;果实呈三角形,与恐苦类似;木质之下,种子整齐排列,形成三个子房。”

木炭,牡丹么?但描述又好像是某种菊花?恐苦又是什么?这两年你一直在寻找植物?

我和老师准备了些许问题,张罗打算回信给教授,询问所发生的一切。而此时,第二封信已经来了。

仅仅几天后第三封信也来了。继而是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到第一百二十二封在同一天到达。

“恐苦,分三种,区别仅为繁茂季节与所适合土壤不同……华亭常绿,十月至来年一月开花,九月至十月结果,因此会出现同时采花和摘果的盛况,当地人多取叶片制茶,味苦涩有余香。而这种植物适合生长在干燥的沙土中,山坡,或是岛上尚未开垦的地方。”

“荷包,花白色或粉色,叶片优美,茎如拱门低垂……于隆冬盛放,花小而排序如锥,有香气。食之无味。”

“普渡,树木,耐寒,姿态俏丽挺拔,花蕾未开是红颜,如同胭脂点点,盛开时则渐红渐粉渐白,各不相同。花枝隐于花团之后,娇羞而美艳,不忍品尝。”

关于植物的描述,模棱两可。对于自己,几乎只字不提。除了植物,只有植物,厚厚的几百张稿纸,没有页码。我和老师只好断断续续地读。

继而在信件中,我们看到教授提及了他的朋友“坤灵汉”所供奉的神明——雅叟。我想:这是耶稣吧,我亲爱的教授。“教授是被传教了吧?”“所以坤灵汉是个外国人吧,坎宁汉姆,可能。”“传教士吧?”“同时是个植物学家?”“兴许。”“你不觉得教授有点怪?”“活泼了。”“说话?”“说话挺正常的人,写字竟然怪里怪气的,活见*了。”——最后,我和老师一厢情愿地认为:教授如此在外,似乎比留在我们这里要好很多。

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我当时随机排列了信件的顺序,但万幸我们当时也是跳着看的。

“为了让华夏的苗圃重新获得芬芳,毫无疑问,我所发现的正是一部现代的《本草纲目》。我将对所见所有植物进行注释,我保证这些注释也完全忠于观察。烦请为我收集的近八百种植物作画,颜色尽量自然逼真。我也将为所有植物命名,并说明其功效和全部优点。”

于是,过去的这四五年,我们重新整理了这些信件,一边根据教授所述去画,废寝忘食,一边等待那“八百种植物”中剩下的几百种。有时,我也会质疑,教授说的这不是海棠么,他不认识么?不过话说回来,他可能真的不认识吧。我们要怎么画?老师给出的解决方案则是以不变应万变:可能是,可能不是,我们传达意思就好,不要在意海棠了,真正的海棠已经有很多人画了。确实,当我们心无旁骛地按照教授描述去画了之后,竟然就不像了。而教授寄回来的信件里也会掺杂一些内容几乎重复的信件,我们画完以后才意识到,然而对比之后,它们看上去并不形似。随着越发熟练,我们胸有成竹,最后可以做到不用看信也能继续作画的程度。

老师的去世一度打断了我们的工作,我也辞去了造船厂的差事,继承了老师的遗志投入到了绘画中。中间我结婚生子,又因为绘画离婚弃家人于不顾,但这一切仿佛也只不过穿插于教授苗圃中的一场梦。

“我们的居所位于舟山,而定海才是县衙所在,然而城墙高筑。与我们打交道的只有三千到四千居民,其中大多数是渔夫,形如乞丐。正如坤灵汉生前所说,此地最为显著的特征便是其建筑之劣。而当地人的妒忌正在让我的工作越来越难。”

最后,我想我获得的,是一部植物版的《山海经》。当然,如果教授不再来信了,我也不会感到遗憾。因为这本书已经成为了新时代复兴中的淮阴新的光荣,顺理成章地,一座植物园已经取代了原本教授常去散步的游乐场。为了让教授的名字和献身精神永远地被记住,他的半身铜像就立在植物园门口。他终于再也不用回家了。

而铜像用的,正是我的外形。同时,关于教授的纪录片也正在筹备之中,主演自然是我,毕竟电影不是水墨画,光有意思对是不够的。对了,电影的名字叫作《教授的苗圃》,到了上映之时,还请各位不要错过。

——end——

封面是王江山画的

{苔原·Tundra}

“一个二十几岁,没有工作的年轻人,

往往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作家。”

而一群这样的年轻人,

往往会组成一个创作小组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分享 转发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